李商隐的诗,历来被认为是隐约迷离,索解不易,而《无题》一类更甚。元好问《论诗绝句》曾感叹说:“诗家总爱西昆好,只恨无人作郑笺。”以后作笺注的倒也不少,“大抵刻意推求,务为深解,以为一字一句,皆属寓言,而《无题》诸篇,穿凿尤甚”(《四库全书总目·李义山诗集提要》)。认为《无题》之类,“托芳草以怨王孙,借美人以喻君子”,其中莫不含有极其深刻的政治意义,这派看法,由来已久,解释虽各不同,而方法则一:或以“君臣”,或以“朋友”,代“香草”“美人”此二未知数,似是而非,终嫌附会。另一派则认为大多纯写恋情,别无深意,惜佐证阙如,但求牵扯,难免捕风捉影之讥。我仍主后说。现将管见赘述于后,望同志们批评指正。
清刻本《玉谿生诗笺注》[唐]李商隐 撰/[清]冯浩 笺注李商隐《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一韵》说:“忆昔谢四骑,学仙玉阳东。”冯浩注:“《河南通志》玉阳山有二,东西对峙。相传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之所。《通典》:开元二十九年京师置崇元馆,诸州置道学,生徒有差,谓之道举,举选课试与明经同。按:韩昌黎《李素墓志》曰:素拜河南少尹。吕氏子炅弃其妻,着道士衣冠,谢其母曰:当将学仙王屋山。去数月,间诣公。公使吏卒脱道士冠,给冠带,送付其母。《谁氏子》诗:非痴非狂谁氏子,去入王屋称道士。或云欲学吹风笙,所慕灵妃媲萧史。又云时俗轻寻常,力行险怪取贵仕。盖当时风尚如此。义山学仙,亦此情事。”又《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》说:“早忝诸孙末,俱从小隐招。心悬紫云阁,梦断赤城标。素女悲清瑟,秦娥弄碧箫。山连玄圃近,水接绛河遥。”冯注:“诗叙隐居学仙,而所引多女仙,凡集中叙学仙事皆可参悟。”又于题下注:“诗多叙游山学仙之事,从翁盖同居玉阳者。”据此可知他早年学仙玉阳,当时曾与女冠有过恋情。中唐以来,士人与女冠发生恋情的很多。李商隐早年入玉阳学仙,除了信仰或习道举等原因外,恐怕也同样有此种打算。前引《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》后段,曾想象他那个堂叔祖入幕后,定然“几处逢鸣佩,何筵不翠翘”,并叮嘱他“勿贪佳丽地,不为圣明朝”。据口气知此人辈份虽长而年事却和他相当,所以前段就不觉提到他们学仙玉阳时的往事了。苏雪林《李义山恋爱事迹考》据韩愈《华山女》、唐女冠鱼玄机情诗、李商隐《座上呈令狐公》诗与《东观奏记》:“上(指宣宗)微行至德观,女道士有盛服浓妆者。赫怒,亟归宫,立宣左卫功德使宋叔康令尽数逐去,别选男道士七人住持”等资料,论证唐时部分女冠带娼妓性质;又据李商隐《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》诗、《唐书》纪传中有关记载,指出唐代出家的公主有睿宗女金仙、玉真、万安,代宗女华阳,德宗女文安,顺宗女浔阳、平恩、邵阳,宪宗女永嘉,穆宗女安康、义昌;仅开成三年六月一次即出宫人四百八十人送两街寺观安置,而“入道宫人,大约与入道公主合居”,故有关道观“俨然带有宫殿色采”。这对理解李商隐的这类诗歌是有所帮助的。这里我还要进一步补充两点:一、入道公主死后,各遗观正殿均绘影祀该公主,仍由入道宫人住持;二、这类与宫廷有关系的公主遗观并非完全与世隔绝,不仅对外开放,准许游人参观,甚至出租房屋与士子居住。
山西芮城县的广仁王庙(现存唐代木建筑中唯一道教建筑)按清代沈荃纂《河南通志》载:“玉阳山有二,在济源县西三十里,东西对峙。相传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之所。”又:“九芝岭,在济源西九十里阳台宫前。……玉阳山,在济源西三十里。唐睿宗第九女昌隆公主修道于此,改封玉真公主。唐玄宗署其门曰灵都观。”(清代乔腾凤等纂《怀庆府志》)灵都观当时亦当有入道宫人住持。前引李诗回忆当时学仙玉阳情事说:“心悬紫云阁,梦断赤城标。素女悲清瑟,秦娥弄碧箫。山连玄圃近,水接绛河遥。”“紫云阁”出《上清经》:“玄始居紫云之阙(一作‘阁’),碧霞为城。”“赤城标”出孙绰《天台山赋》:“赤城霞起而建标”,暗切刘、阮遇仙天台事。“心悬”两句意指思念观中女冠,为之梦魂颠倒。“素女”句用《史记·封禅书》:“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,悲,帝禁不止,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”事。《列仙传》载春秋秦穆公女弄玉与善吹箫者萧史相爱而婚,随之吹箫作凤鸣,引来凤凰,夫妇飞升而去。“秦娥”句即用此典。这两句写女冠借音乐以抒发相思苦闷。《文选》张衡《东京赋》:“右睨玄圃”,注:“悬圃在昆仑、阊阖之中。‘玄’与‘悬’古字通。”《集仙录》:“西王母宫阙在昆仑之圃。”“玄圃”出此,谓伊人所居俨若仙宫。“绛河”即银河。“山连”两句意谓与意中人相近而不能达情,犹如牛郎、织女为银河所隔。可参读《古诗十九首》其十:“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。……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几许。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。”根据这几句诗,无论就情理或就用典而论,都可进一步揣知李商隐当时所恋对象当在玉阳灵都观中,而这人当有较高的音乐修养。《李义山恋爱事迹考》据李《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》、《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》、《碧城三首》等诗,论证:一、“义山所爱之女道士或系姓宋而住在华阳观中的一个人”;二、“圣女祠就是华阳观”,“华阳观是在(长安)永崇里”,而“义山于开成元年住在京里攻举业。……所居离华阳观不远。……无怪乎有和女道士……发生恋爱的可能了”。指出姓宋的女冠与李有旧,这一点很对,其余则可商榷。在我看来,既然如前所述李学仙玉阳时曾热恋过那里的一个女冠,事后仍念念不忘,那么,集中那些写与女冠相思、相爱的诗篇当与此事有关,如无确证,则无须节外生枝地硬扯到长安的华阳观中去。其实李与此人恋爱是在玉阳灵都观,当时她还有个义姊妹,出事后她们乃移居长安华阳观,故称之为“宋华阳姊妹”。李与她们在长安相逢并赠诗是以后的事。(本文为节录,参见《陈贻焮文选》,原载《文史》1979年6月第6辑)《陈贻焮文选》陈贻焮 著 / 钱志熙 杜晓勤 选编
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
(来源:北大博雅好书公号)
在这里,分享中国好书!
欢迎编辑、读者投稿推荐好书到微信@CHNbook | 新浪微博@中国好书。
荐书:可将好书的出版推介信息以附件形式发至mb319@126.com;
投稿:将好的书评文章(注明:城市-署名)投稿至mb319@126.com;
回复SD可以阅读到最近一期。
本期责编:雪倩